內.外.穿越

五月 02日, 2009-六月 08日, 2009


賴純純、黃蘭雅、王德瑜

 

撰文/ 百藝畫廊

自然與非自然的分際,在今天這個布滿物質與無形訊息的世界裡,早已無須計較如此疆界。人造的樂園或許還隱隱相應著宇宙運生的變化,塑料開遍的世界,以新的基因應許更柔軟、更清澈,同時也更堅韌的現在式;或許,還包括未來。

黛安.艾克曼(Diane Ackerman)的《感官之旅》提醒我們的感覺何其豐富。從視覺、味覺、嗅覺、觸覺、聽覺,到總和各種感受的共感覺,以科學的分析證明感官的本能力量,如何被現代人所遺忘,又為何需要被重新喚醒。

知覺是本能,其所對應的是生物的神經、骨骼與肌肉,科學或者醫學所能例證說明的種種作用,還關係著無法量化與精確描述的感受層次。習而不察的種種感官作用在每日生活時時刻刻進行,甚至蘊藏著驚人的力量,擔保我們下一刻的健康或者愉悅持續:頭痛欲裂的時候需要薄荷清香,定時按摩可以讓早產兒很快地增加體重,嬰兒不喜歡橄欖、芥末和辣椒,而人類唱歌的時候,不但瞳孔放大,腦啡的量也會增加。

人類不但能夠適應環境,也能創造環境。賴純純、黃蘭雅、王德瑜三位以「非自然」素材創作的藝術家,各自使用壓克力、熱塑性樹脂、塑料闢造一個向觀者索求感官回應的天地,如天空般開闊自由,如土地般綻放豐饒,更要熱切喚醒人間的身體與精神,自由穿透在無礙的新世界。

賴純純利用壓克力清澈透明卻不易碎的特性,施以斑斕色彩和有機造形呈現,包括一系列上了色彩的流體雕塑,以及無彩而疊映的立體作品。自在無羈的意念輕如雲朵,體現在色澤的流動之上,光線照映,彷若一道永遠沒有答案的算式,擁有無限個解答。

壓克力雕塑的色彩運用方式,一如她近年來一系列小型畫作的筆法,輕盈,多變,且極富流動的意味。在賴純純的作品中最常見的,是如顯微鏡下的細胞造形,隨著顏料的輕塗而流動,展現變動不居的核心精神。這樣簡單的結構說明了她一貫的作品質地,無論是大型的公共藝術作品,或者小型雕塑,其材質可以簡約地歸納為透明的壓克力加上無限變幻的色彩,無所不在的變化反映了藝術家追求的造形趣味,非關外在環境的一切,訴諸內心。無論是〈因〉這曲紫色、綠色與橙色的合奏,或者一汪深淺交雜的〈藍色狂想〉,厚實的壓克力經過光線折射,將晶瑩的色料一起投影於牆面上,倒影的形色變化對照著壓克力本體的色澤,交織出層疊而迷幻的視覺效果。〈蜻蜓〉則捕捉蜻蜓靈動輕盈的意象,剔透晶瑩的眼珠映進周遭事物,整體閃現著珠寶般的燦爛光芒。

賴純純曾在創作自述中提道:「當生命、藝術與情感結合緣於迫切的必然時,形成內心深處的流動,澎湃、沖激,美學於是形成。」「每一個慾望,每一個情緒,每一條線,每一片色彩,每一個形都留在它適當的位置,無須造就它,無須解釋它,無須搬弄它。」近年來,賴純純在台東都蘭生活與創作,冰涼的海水和溫熱的海風,好似也在作品裡留下了痕跡。大自然所給予的刺激和享受,轉化為色料與材質之間的和諧關係,多彩的壓克力造形如此,透明的壓克力板交疊而成的雕塑,更有幾分動物量體的趣味。回歸自然的原點,賴純純的創作有切實的身心體驗做為基底,無論如何變化,離不開本心與自由意念的提煉,如同天空一般遼闊。

極少藝術家選擇熱塑性樹脂做為創作的素材,黃蘭雅卻看中它多變、無可掌握的特性。在學院時期一直丟不開也走不出繪畫的困境,直到1999年黃蘭雅開始了熱塑性樹脂軟雕塑,由此開展出一系列仿似生物的有機創作。熱塑性樹脂製成的作品,在塑形之初未能百分之百確定凝固後的狀態,因此,這一系列的創作過程對於黃蘭雅而言,「好像生命胚胎成形的最初,是來自於液體一樣」,從液態到固態,既軟又韌的一簇簇妖花帶有金屬或珠光表面的造形,以彷生的姿態附著於牆面或水面,滿布孔洞的表皮亦如同生物皮脂,誘人且懾人。

兼具軟與硬兩種觸感的材質,在黃蘭雅的手中成為生物的細胞或組織元素,非自然的光澤,被覆著彩虹一般夢幻的漸層色彩,順著光譜的色相漸次延伸,好像有毒植物的豔麗外表。無論是蛹狀中空的造形,或者布滿尖刺的花朵,黃蘭雅的雕塑像是一個陌生的生命降臨於日常生活世界,它看來有些怪異,安靜卻充滿生命力。這樣堅韌的屬性,其實多少反映了藝術家面對生活的態度──在現實的隙縫裡尋覓一個足以生長、綻放的角落,它看來無足輕重,卻絕無僅有。黃蘭雅近年來駐遍世界各地的藝術村,她的熱熔膠雕塑也就像落地生根的變種生物,住到哪裡,就勉力適應當地環境,有時它的過度繁華突顯了原生與新生之間的差異和衝突,有時又以一種絕地逢生的姿態,處變不驚地與環境相容。河岸沙洲、人工湖、傾圮的屋牆、砂礫、土壤……,她的作品改造自然或人為環境的原貌,如同土壤大地潛藏著生長的力量。

善於使用各種感官因子轉換展覽現場氛圍的王德瑜,其作品經由氣味或空氣狀態的改變,喚醒觀者的知覺,以重新發現、體驗周遭環境。她的作品一向僅以編號命名,相當程度契合了一貫的創作精神——提示觀者所有可視可觸的,即是藝術家所欲表達的全部。其中一系列作品為塑料製成的巨大囊袋,沿著建築物的內裡如同皮膜將空間包圍,藝術家邀請觀者進入其間,漫遊行走在這個滿貫房舍的負空間裡,打開視覺與觸覺,重新定義自我與外邊的界線,或者,藉由這道可見的薄膜,消除不可見的身心隔閡。

王德瑜的作品具有極高的互動性,在單純的身體介入行動裡,人們探索、迷失、漫步,甚至享受這個遊戲似的行為,當這些既輕又薄的介質反覆地鼓漲、凹陷,它們擠壓投入其間的每一個身體,給予輕柔卻帶著不安的刺激。許多論者以「陰性哲學」、「陰性創作」詮釋王德瑜的創作,認為她創造了一個混沌如母體的空間,召喚一種回歸、融合的身心感受。她以塑膠布重塑空間的作品,引發觀者總和自身的視覺、觸覺、聽覺等經驗,置身空間裡外的夾層之中,面對眼前空茫單一的景致,所要做的只有拋空智識意想的窒礙,回到做為人或者生物感受的原始共性,知覺空氣的流動與充溢,那些看不見的部分竟異常分明。

賴純純、黃蘭雅與王德瑜三位藝術家的創作,將發於內的自我生命經驗形於外在,各自以不同的形式展現,卻同樣有流動不居的核心精神。一切宛若自然。她們的創作以非自然的物象揭示生命如何遍布每一事物,一如古老的宗教相信解放感官能獲得超然的平靜,而在此之前,必須喚醒皮膚包覆的身體與心。